GOLD MOUNTAIN
短篇小说金山
附录：诗两首

金山

序章

我是在两周前听说金山的。

在这个北方边缘的小城市，三月了还没有回暖的迹象，冷风仍然刺骨。我坐在宿舍里看我新买的书。这本书叫《牛蛙》，封面上有一道天然的折痕，把整本书分成了两半，像某种预言。我很欣赏作者文字里的灰色与冰冷。这本书讲了一个很荒诞的故事，我最近看得很入迷。

宿舍里又在斗地主。他们三个围坐在孟朝阳买的桌子旁，那是宿舍里唯一的大桌子。扑克牌的声音很有节奏，偶尔夹杂着零食袋的窸窣声。这个三人游戏天然地把我排除在外。

他们只有在洗牌倒水和拿外卖时才会想起我。

“王炸剩一张！”孟朝阳使劲把牌甩在了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操，又输了。你们是不是出老千啊，怎么每把都赢。”林逸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他沮丧的把牌扔在了桌子上。“自己菜，别他妈怪别人。还有，又不是我们洗的牌。”石磊笑着把牌垒到了一起，“楞着干什么，快他妈的过来洗牌。”他大声叫道。我早已变得麻木了，几乎机械式地站起来走了过去，又机械式的开始洗起了桌上的牌——一遍又一遍，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喂，对了，洗完牌下去把我的外卖拿上来。”石磊说道。林逸靠在椅子上看着我，眼睛里有种猫看老鼠的愉悦。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我反抗，这样他就能看到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我现在在看书呢。” 我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他妈的叫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石磊有点不耐烦了。孟朝阳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然后说道“也顺便去楼下给我带包烟上来，烟又要抽完了。”

孟朝阳一米八五的个子，坐在那里像座山。他家里是包工程的，据说还沾点黑，在这边没人敢得罪他们家。在这个宿舍里，孟朝阳的话就是金规铁律。

我没说话，默默的转身离开了宿舍。

“我一点也不恨他，他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如果知道一个人有某种缺点，当他因这个缺点犯了错误，不要责怪他，因为他一辈子也改不了。”我一直拼命地想要用牛蛙里的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但这份“安慰”就像一个紧紧套在头上的塑料袋一样令人窒息。因为我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被他们一步一步推下悬崖的人。

我坐在宿舍楼背面的垃圾站抽了一根烟。烟雾的形态是犹豫而破碎的，像是一张张模糊得记不起来的脸，又像是一段段抓不住的回忆。就只一瞬间，我觉察到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但那个念头在瞬间后便和烟雾一起散作了一团无法名状的混沌，最后支离破碎了，只剩下在黑暗中燃烧的猩红色的绝望。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

那是寒假时发生的事，那天我突然接到了伯父打来的电话。

“你爸出事了。” 他声音很平静。

“出了什么事？”

“他把人打了，现在在派出所调解。对方要求赔十万，不然就只能进去。”

父亲当时因为变道和邻车发生了口角，对面骂得很脏，说他是“老不死”、“开个破车还要别人”。我没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突然就踩油门撞了上去。还没等对面反应过来，他就下车把那个人从驾驶座拖了出来，然后开始拳打脚踢。对面一下都没有还手，只是一直冷笑着说“打啊，使劲打。等打完了咱们慢慢算账。”

他老婆在旁边用手机录下了全过程。

父亲是小公司的一个职员，在单位受了一辈子气，但从没和谁发生过什么矛盾。但是这次他把那个人打到了骨折。父亲最后丢了工作，在看守所里呆了一个月等待判决。他拒绝道歉，拒绝和解。最后在我开学前被判了一年零两个月。

“你爸坚决不道歉。我真是想不明白，道个歉会怎么样？他现在丢了工作，还要进去坐牢。他嘱咐我照顾好你，给你留了一些钱。有事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我没再说话。伯父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挂断了电话。

石磊的外卖是一碗隆江猪脚饭，大份多肉还加了一个鸡腿。我的兜里放着孟朝阳要求的烟。回到宿舍后，我把猪脚饭像往常一样放到了石磊的桌子上。他们还在打牌。林逸和石磊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有孟朝阳不怀好意的看着我。我把口袋里的那包中华拿了出来，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孟朝阳随即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这微笑令我感到恶心至极。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那未合上的《牛蛙》还静静地躺在桌上等着我。

“我希望人年轻的时候不要因为见识到一些沮丧的事情，就认为自己知道很多。但沮丧的事情见多了，总会觉得自己对人生有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把人困在里面，让人以为看透了世界的本质，实际上只是被自己的狭隘经验所蒙蔽。”我慢慢的看得入了迷，一眨眼就到了晚上。

手机突然的震动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我打开一看，是刘畅。我们算是发小，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个学校，最后又一同考来这个破学校。我和他专业不同，但命运差不多。

“操，在干嘛呢，还在看书？今晚该出来突突了，你都两天没来上过网了。”

宿舍里爆发出一阵狂笑。是他们在联机玩王者荣耀，林逸好像拿了一个五杀，大笑得合不拢嘴。

“走呗，今晚狠狠的突一下。咱们还是老地方集合？”

“老地方。快点下楼啊别磨蹭，我们十分钟后见。”

刘畅说完便挂断了电话。他每次都叫我别磨蹭，但每次都是我在等他。

“老地方”就是宿舍楼背面的垃圾站。这地方有一股恶心的酸臭味，混合着尿骚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像是这栋楼里所有人绝望的具象化。

“操，你他妈的终于舍得出来了？我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了。”刘畅突然从我的身后出现了。

“就你那0-20的蛮王还是省省吧，今晚看我操作。”我回过头去面向刘畅。

刘畅看着我迟疑了一下，眼神突然变得有点愤怒。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是我左脸上的淤青。那是孟朝阳前天留下的杰作。

“你又被他们打了？”刘畅问。

我没说话。

“你这样下去不行的，会被欺负死的。”

“死了也好。”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现在也什么都没有。”

我和刘畅都点上了一根烟。我们就这么站在这抽着烟，谁也没有再说话。无数的烟头蜷缩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让人想起那些永远无法到达的明天。在许多个夜晚，我都会想象着自己在一场危机中死去，没有勇气的人总是寄托于被动。

暮色四合，我和刘畅来到了学校后门的诺伊曼网咖。在这里包夜只需要10块，就能得到一个油腻腻的位置配着油腻腻的鼠标和键盘，再来上一碗泡面加上一根火腿肠，这就组成了我们最开心的时光。只有在游戏里，我们才能暂时忘记了自己有多么的失败。

“老样子，这把我还是玩蛮王。”刘畅说着，嘴里还含着泡面。

“你随便玩，只要别又0-20就行。我剑魔后期随便carry的。”我不屑的说到，因为刘畅的蛮王确实令人担心。

游戏开始了。第一波兵线还没清完，刘畅就已经送出了一血。他使劲的砸了一下桌子，泡面汤落了出来洒在了键盘上。

“操！对面打野是人啊，1级就来抓上。我真他妈服了。”

还好我这局发育得还不错，带领队友打赢了好几波重要团战，还拿下了大龙。不一会我们就取得了胜利。

然后我们又打了好几把。

“操，又输了。那帮傻逼队友快把我气死了。一个二个不知道在打什么。”

我无奈的白了刘畅一眼，他屏幕上2-20的蛮王格外引人注目。

“到底是在害我们水深火热啊。”我说道。

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有人在骂队友，有人在喊五杀，在游戏里我们是英雄豪杰，在游戏外我们什么都不是。

现实里输得一塌糊涂的人，总是格外需要虚拟世界的胜利。

“其实今晚我叫你出来，还有别的事想和你说。”刘畅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我觉得有时候人就是需要一个方向。哪怕是错的方向，也比原地等死强。这里人多，咱们去外面巷子里说吧。”

我没再多问，因为我看到了刘畅的眼睛里有光在闪烁。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这样了。我站起身和他一起离开了网吧。

网吧外的小巷很脏，地上有玻璃渣、痰迹和将它们全部粘在一起的肮脏液体、还有无数烟头在地上留下的黑色疤痕。水滴自空调外机的管道滴落，砸在离地三尺、久受侵蚀而发白的台阶上。

刘畅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折得很仔细的报纸。

“这是我在我爸的房间里找到的。”

我接过报纸。这是一张十年前的《北方晚报》，它很轻，轻得像不存在。但就是这样轻的东西，也有可能会改变一切。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金山。

报纸的上方是一张黑白的照片，是三个年轻人的合影。他们都背着登山包，笑得很开心。本报讯：“上周，本市三名大学生进入绝望岭寻找传说中的‘金山’，三人在进入绝望岭后均失联。目前仍有两人失踪，一人被找到但严重精神失常。据了解，三人是受到当地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吸引——每年春分至清明时期，如果站在特定的位置，会看到夕阳把整座山染成金色，像是整座山都是由黄金构成。有人说是云母矿的反光，有人说是特殊地质结构造成的光学现象，但也有人坚信，这真的是一座金山。 1980年，有一个地质勘探队声称在绝望岭发现了金矿，但在准备开采时，整个勘探队神秘失踪。只有一个疯了的队员走出来，不停地说：‘假的...都是假的...’档案显示，那支勘探队确实存在。领队是著名地质学家王梓先教授。他们的最后一份报告提到：'在绝望岭西侧发现异常矿脉，初步判断储量惊人。' 王梓先教授和其勘探队员至今仍下落不明...”

在昏黄的路灯下，那些字像珠宝一样熠熠生辉。

“我小时候我爷爷就跟我说过金山的传闻，可我从来不相信。后来发生了这事。这活着回来的大学生是我爸一个朋友的儿子，我爸还去医院看了。他回来之后说，那家伙包里真的有一块金子。警察化验过是真金。但他已经彻底疯了，你问他金子哪来的，他也回答不了。另外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警察上山搜寻了好几次，连尸体都没找到。”刘畅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真金。一座黄金做成的山。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又怎样？只不过是个传说罢了。就算真的有金子，也轮不到我们。”

“你不想试着去相信一下吗？等我们拿到金子，我们可以去实现所有的梦想。再也不用过现在的生活了。”

我没说话。

刘畅蹲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天空。

“死了两个人，活着回来的那个人发了疯。这不是我们命里能得到的东西。”

“反正...”他停顿了一下，彷佛有点犹豫。

“反正什么？”

“反正活着也挺没意思的，我倒宁愿相信点美好的东西。哪怕我们到时候死在山里，也比现在这样活着强。”

“……”

“要是我们真的找到了黄金。你会用来干什么？”我问到。

“我想先去环游世界，看看那些没看过的东西。然后我要回来开一家书店，天天呆在店里看漫画。你呢？”

“我要是有了黄金，等父亲出狱了就给他在南方买一栋房子。因为那边要暖和一些。但按照一贯的流程，在面对可能的时候，我总是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并让所有人失望。”

“……”

我们聊金山聊到了很晚。彷佛黄金就在那座山上，静静的等着我们去拾起，然后实现我们全部的梦想。我知道我将要做什么了。不是为了金子，而是为了相信还有金子存在。如果连这个都不相信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第一章

我和刘畅约定在两周后出发去寻找金山。

我回到宿舍时，他们正在讨论周末去哪里玩，全当你不存在。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每天晚上熄灯后他们都会故意大声聊天，聊女生，聊游戏，聊各种我插不上话的话题。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笑声，像听着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平时的我只能躺在床上把被子拉过头顶，带上耳塞，制造一个只有自己的黑暗世界。

但今晚不一样。我满脑子里都是金山。

我一闭上眼睛，那些金色的幻象就开始在眼皮后面跳舞。我看见夕阳把整座山染成金色，然后是遍地的黄金。刘畅在我身边哈哈笑着，我们的背包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货真价实的黄金。

睡意在幻象中慢慢袭来。他们的声音变得遥远，像隔着水在说话。

我突然发现自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回到了儿时居住的小区。身边是我童年时期的最好的两个玩伴。其中一个是刘畅，还有一位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谁。我们三人约定一起前去绝望岭寻找一个叫做“金山”的地方。我们都笑得很灿烂，这一切美好得像一场梦。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这个地方，我只知道到了那就能实现所有我们想要的一切。

突然天旋地转、天崩地裂——我坠入了一个山洞之中。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蜷缩在地上，身上全是泥土和血。他坐在一堆带血的石头中间——那些石头在昏暗中发着诱人的金光。在更远处的地方，地上躺着两个人。我紧紧地盯着他们，但是感觉不到任何关于生命的气息。我感觉我认识这两个人，但我不敢相认。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人大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

“假的...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想跑，但腿像灌了铅。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疯狂的眼睛里映出了我的脸——然后我的脸在他的双眼中开始疯狂的扭曲，最后变得和他一摸一样。

我终于想起了他是谁——他是报纸上那个疯了的年轻人。***

我惊醒时，枕头已经被汗水浸透。宿舍里静悄悄的，他们都睡了。只有孟朝阳的鼾声有节奏地响着，像某种倒计时。

从那天后，我开始疯狂地搜集资料。我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关于绝望岭的书，找到了一些王梓先教授当年的论文。里面提到绝望岭的地质构造特殊，有可能存在贵金属矿脉。我画了地图，标注了可能的路线。我还在课后去问街上的老人关于金山的传说，他们中的一些说小时候确实见过山在夕阳下变成金色。我甚至还凑了五百块钱，买了最基础的装备：登山包、手电筒、绳子、折叠刀、干粮和水。

宿舍里的人慢慢发现了我的变化。

“最近神神秘秘的在搞什么？”石磊问。

“没，没什么。”我慌张的把笔记本合上。

“是不是在写日记骂我们？”林逸嘲笑道，“真是个软蛋。”

孟朝阳走过来，一把抢过了我的笔记本。我试图抢回来，但他比我高太多了。

“绝望岭地图？”他念出声来，“金山资料整理？哈哈哈哈，你他妈疯了吧，还真信这种鬼话？”

“把我的笔记本还给我。”我有些发抖，但声音很坚定，坚定得有点不可思议。

“想要的话自己来拿。”孟朝阳说完故意把笔记本举得很高，举到了我够不到的地方。我伸手够了好几次，有一次马上要抓到了，他却后退一步躲开了：“像狗咬骨头一样，遛狗真好玩。”石磊和林逸都大笑了起来。“知道吗，你这种人就是一辈子穷命，居然还幻想着金山这种春秋大梦。哪怕真的有金山，也轮不到你这种废物。”

孟朝阳的话让我一瞬间失去了理智。我的血液直冲上了天灵盖，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计划，我直接冲上去就开始抢书。我记得当时我抓住了孟朝阳的手臂，还一边吼叫着“操你妈还给我”之类的话，然后下一秒，整个世界就爆炸了——孟朝阳直接一记重拳打中了我的下巴。先是一道白光闪过，然后是剧痛，我直接向后倒在了地上，眼前全是重影。血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应该是嘴唇破了。

“操你妈的，你他妈的还敢跟老子动手？”孟朝阳冲过来给了我一脚，正中肋骨。然后他把笔记本狠狠的砸向了我，可惜他没有砸中，笔记本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里面的各种笔记洒落了一地。它彷佛也因为剧痛似的蜷缩了起来，竟然和我现在的姿势如此相似。

“他妈的，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孟哥，这次他敢跟我们动手，下次指不定还要蹬鼻子上脸呢。”石磊轻蔑的看着我，他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落井下石。林逸也在一旁附和到：“对啊孟哥，这小子居然还敢跟我们动起手来了，得给他留个教训啊。”

“行，他妈的，你不是要去找金山吗。你他妈的用你的金山去给我们换1000块钱，少一分都不行。没有这1000块就他妈永远别回来。听见了没？赶紧他妈的滚。”孟朝阳用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领口，然后把我拖到了宿舍门外。门关上的声音很响，然后过了一会是笑声，里面的三个人在歇斯底里的发笑。

我肿起来的脸贴着门外的水泥地。凉飕飕的，居然有点舒服。隔壁宿舍有人开门看了一眼，又关上了门。在这里没人会多管闲事，没人有余力去拯救别人，更不要提同情，因为同情这种事，连看到别人呕吐感到恶心的真实都不如。

第二章

我家住在郊区的一个老小区，从学校坐公交车回去得要两个多小时。这里的居民楼都没有电梯，我每次回家都要爬六楼。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客厅很小，一张折叠桌，两把塑料凳。墙上还贴着发黄的奖状，是我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客厅几乎和小学时没什么两样，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那个时候的我还充满着希望。

从窗户往下看，父亲的桑塔纳孤零零地停在楼下。前保险杠还是歪的，大概永远也修不了了。我在父亲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了车钥匙，还有半包香烟。钥匙比你想象中要沉。我握着它，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开着这辆车去找金山。

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宿命感。

我在家里呆了一周。我知道孟朝阳不是那种说着玩的人，没有那1000块钱，回去了就是把脸送上去让人踩。

出发去寻找金山的前一天上午，我去看守所看了父亲。

他就坐在那，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他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

“最近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一切都挺正常。你呢。”

“我也很好。钱够用吗？”

“够。”

“好好学习。”他说，“别像我一样。”

我们都在撒谎。他知道我没钱，我知道他过得不好。但我们都装作一切正常。因为真话太沉重，只有谎言才能让这场会面继续下去。

从看守所出来，我在门口抽了一支父亲留下的烟。我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劣质烟草的味道。辛辣和焦苦的劣质烟草，像一把混着沙砾的锉刀粗暴地划过你的喉咙直到肺部，然后在那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刀疤。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路灯昏黄，整个城市都在沉睡。我开着父亲的桑塔纳去学校接刘畅。车打了三次火才启动，发动机的声音像老人的咳嗽。但它还是动了起来，载着我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刘畅一反常态，早早的就等在了校门口。他背着个登山包，在晨雾中像个模糊的影子。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你还真弄了辆车？”

“我爸的。”我简单回答到。

他没再多问。坐进来时，破旧的座椅发出吱呀的声响。

“准备好了吗？”我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

“走吧。”他系上安全带，“早就准备好了。”

我踩下油门。桑塔纳发出一声声疲惫的轰鸣，载着我们驶向了绝望岭，驶向那座未知的金山。后视镜里的学校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晨雾中。我心里很清楚，不管找不找得到金山，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

你带着一身的泥土和灰尘回到宿舍时，他们三人都震惊地望向了你，显然他们并没有意料到你还会回来。

“哟，淘金客回来了啊。”石磊最先反应过来，“这次带了几吨黄金回来呀？”

林逸正在吃外卖，他很尽力的在憋笑，但是还是有几粒米饭被他喷了出来。他赶紧用纸擦了擦，眼睛却一直盯着你。

“钱呢？”孟朝阳也将视线移到了你身上，“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

你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把登山包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包里的东西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你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大叠钱——红彤彤的，全是百元大钞。你慢条斯理地数出了十张，啪的一声甩在了他们平时打牌的那张桌子上。钞票在日光灯下泛着诱人的光。

石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林逸手中的外卖差点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钞票，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孟朝阳倒是没有太震惊，他冷笑了一下：“你他妈的骗谁呢，拿点钱出来就说自己找到黄金了？这钱是偷的还是抢的都说不定呢。有本事就把黄金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你从包里掏出了那块石头。

它有鹅蛋大小，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灰褐色的表面粗糙而普通，就是绝望岭上一颗随处可见的山石的模样。

但石头上布满了金斑。

不是均匀分布的矿脉，不是规则的纹理，而是像泼洒上去的。不规则的金斑覆盖了石头近一半的表面，有的地方是细密的点状，有的地方是蜿蜒的条纹，还有几处呈现出飞溅的形状，像是某种物体炸开后留下的痕迹。这些金色的部分和石头本体之间没有任何过渡，边界清晰得不自然。

当它出现在灯光下的瞬间，整个宿舍都安静了。它表面的黄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操......"石磊喃喃自语，眼睛瞪得像铜铃。

林逸凑了过来小心地观察着这块石头，他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又缩了回来，像怕被烫到一样。

孟朝阳站了起来，走到了你跟前。他拿起了那块石头，黄金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的表情变了。他开始有些动摇了。

“这...这真是黄金？”孟朝阳的声音竟然有些发抖。

“真的。本来还有一块，我拿去换了钱。”你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如果真有金山，你们早就发财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告诉我们？”孟朝阳还是怀疑，“你们在哪发现的金子？”

“绝望岭西侧的一座山上，”你压低声音，像在说一个秘密。“我和刘畅上去找了两天才找到，是当年的勘探队留下来的矿洞。那个矿洞里全是这样的石头。”

他们眼中的贪婪已经像火苗一样燃起来了，你清了清嗓子。

“我把剩下的石头都给了刘畅，我们两个人搬不回来多少。他准备不干了，要带着黄金去南方开店。我需要人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愿意...去！这种好事怎么少得了我们。”石磊立刻说道。

林逸也连连点头：“对对对，咱们是室友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孟朝阳把石头放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着，黄金发出的光在灯下流淌。他终于松了口：“那就去吧。我还是隐隐感觉不太靠谱，不过就当作去探险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这周末就去。”你说，“越快去越好，下周要开始下雨了。”

“需要准备些什么？”石磊问道。

“登山包，越大越好。手电、绳子和一些干粮。有其他能帮上忙的工具的话就都带上。”你顿了顿，“还有，这事别告诉其他人，就我们四个人去。到时候黄金拿回来了咱们平分就行，不会少你们的。"

他们互相看了看，每个人都有着一种奇怪的兴奋。

“行，这件事严格保密，绝不能外传。”孟朝阳说着把石头还给了你，“我们周末就出发。不过我把丑话先说在前面，要是你敢玩我们的话...”

“放心。”你说，“等到了山上，你们就知道了。”

你脱下那件满是尘土的登山衣去洗澡了。热水冲在你的身上，你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那些黄金。在热水的作用下你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在某一个时刻，你彷佛放下了金山，把它抛到了脑后。

洗完澡，你来到阳台上抽起了烟。你的手止不住的发抖，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打着。火光在黑暗中亮起，像一个小小的葬礼。

就连这种糟糕透顶的失败生活，你也没有留住它的力量。

他们今晚格外的安分。没有人来找你的茬，也没有人故意大声说话。你躺在床上准备休息时，听见了他们在窃窃私语。

“那真是黄金吗？这小子不会从哪买了个假石头来骗我们吧？”

“我看着像真的。”

“要是真有那么多金子，我们不是要发大财了？”

“别他妈做梦了，先去看看再说。”

“……”

你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疼痛让你保持清醒。你想起了神秘失踪的勘探队，想起了那个疯掉的大学生，想起了你和刘畅在金山上的那天。你感觉你快要把一些东西联系到一起了——你快要发现金山的秘密了。

金山确实存在，只是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寻找的金山。

两天后就是周末。

第三章

周六早上五点，天还是灰蓝色的，整个世界都还在沉睡。

你坐在驾驶座上等他们。

十分钟后，石磊和林逸一起下来了。他们一人背了一个大背包，林逸手上还多提了两个袋子。石磊多带了一把工兵铲，金属的部分在晨光中发着冷光。又过了五分钟，孟朝阳也下来了。他背着昨天新买的登山包，其他什么都没带。他打量了一下这辆破车，脸上露出明显的嫌弃。

“我们就开这破车去？别他妈半路抛锚了。”

“上车。”你说，“我保证没问题。”

他没再说话，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都准备好了？”

“赶紧走吧，我们速战速决。”林逸说道。

你启动了引擎。发动机发出的声音像老人临死前的喘息。它反复咳嗽了好几声，最后还是动了起来。

你们出发了。他们三人上车后就开始呼呼大睡起来，看来昨晚都没睡好。石磊虽然个头小，但他的呼噜声大到能把车顶掀翻。车开出市区时，天刚蒙蒙亮。他们都渐渐醒了过来，开始变得兴奋。

“你那种石头，一块能值多少钱？”这是石磊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看黄金含量了。”你不厌其烦的回答道，“多的一块能换好几万。”

“操，要是我们一人一包...”

“别做梦了，”孟朝阳打断了他，“有没有黄金都还说不定呢。”

孟朝阳说完后望向了你。那种眼神你太熟悉了——威胁、审视，能把人一口吃掉的凶狠。三年来，这种眼神一直像钉子一样钉在你身上。只是这一次你没有畏惧。你狠狠的迎上了他的目光，你的眼神里有着一些更可怕的东西。

他先移开了视线。

出了城之后，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颠。最开始两边是农田，偶尔有农民在地里干活。他们都佝偻着腰，朝着什么东西低了头。或许是向土地，也或许是向命运。林逸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悄悄的睡着了。又开了一个小时后，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越来越荒凉，房子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山。两边的树越来越密，阳光被切割成碎片。偶尔有鸟从树林里飞出来，黑压压的一片，像一个不详的预兆。你们开始能看到绝望岭了。它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一般笼罩在前方，山顶被隐没在云雾里。

上午十点左右，你们终于到达了山脚。你把车停在了路边。

“从这里要开始走路了。”你说。

“这里不能直接开车上去吗？”石磊问道。

“都是土路了，上面全是石头。这是我们能开到的极限了。”

这里已经没有人烟，只有一条并不起眼的土路消失在树林里。密林遮日蔽天，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你们站在路上看着面前的这座大山，每个人都蓄势待发。

“我们要爬多久？”林逸一边活动着腿脚一边问道。

“四个小时到山顶。如果不休息的话。”

“四个小时？你他妈怎么不早说。”石磊有点发怵了，“早知道要爬这么久...”

“别他妈废话了。” 孟朝阳瞪了他一眼，“来都来了，快点上去搬完结束。”

他们终于都闭上了嘴，开始准备上山。

刚开始还有一条由人踩出的小道，但很快就消失了。身旁不时会传来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咒语。树木越来越密，阳光几乎透不进来。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每次踩上去都会发出咔嚓的声音。后面的路你都是凭记忆在走。那是你和刘畅一步一步摸索出来的路线——每一个转弯，每一块标志性的石头，你都深深的刻在脑子里。

一开始他们还有说有笑，一个小时后就都在喘气了。两个小时后，石磊开始抱怨说太累想休息，但孟朝阳不让。三个小时后，就连孟朝阳也撑不住了。

“他妈的，怎么还没到啊。”孟朝阳抱怨到，“真要休息一会了。”

“你还不让我休息呢孟哥，现在知道山路难爬了吧。”石磊多嘴道。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管好你自己的事。”

你们在一块大石头旁坐下了。他们喘着气，喝着水，咒骂着这该死的山。

“我们还有多远？”

“快到了，快了。”

“你他妈的一直在说快了。”

“这次是真的快了。”

你们继续走着。树林里变得很安静，安静得不正常。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山路越来越陡，有些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路上开始变得全是石头，你们的鞋子都快磨烂了。

下午两点，你们终于到了半山腰的空地。这里视野突然开阔，有一处悬崖，能看到远处的山峰。在下午的阳光下，那些山峰闪耀着金光。往下看是黑压压的森林，深不见底。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阴冷的气息。从悬崖向上望去，上面有一处更高的空地。并不高，就二三十米的样子，但是特别陡。空地的后面是更多的森林，像是一个张开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吧。快结束了。”你指着更高的空地说到，“矿洞就在那上面。剩下的路我们只能爬上去了。”

他们抬头看。一个黑色的洞口出现在山峰之下，像是山的伤口。

“操，还他妈的要攀岩？”石磊抱怨道。

林逸看上去有点绝望：“我不会攀岩。我感觉我会摔死的。”

“我会先上去给你们放绳子下来的。”你说。

“他妈的要是上面没有黄金的话你就死定了。”孟朝阳咒骂到。

你开始向上攀爬起来。你就像壁虎一样贴在岩壁上，越爬越高。你已经将路线都烂熟于心——手指扣住哪个石缝，脚尖该踩在哪个突起上。你是如此的轻车熟路，不一会就爬上了最后的目的地。

你把绳子扔了下去，他们开始往上爬。一个小时以后，他们终于都上来了。他们的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只凭着对黄金的渴望在支撑。一个个的都瘫倒在了地上。

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冷空气中变成白雾，然后消散。你们终于来到了最后的目的地。

你开始感受到这座山和你之间的联系，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从你第一次踏上这座山开始，它就在等你。一种你从未体验过的兴奋涌上心头，所有被压抑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苏醒，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汇成一股力量，在血管里奔涌。你想起了一些联系在一起紧密得无法切割的东西，它们总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可是你现在得到答案了。

你终于找到了你的金山。不是他们以为的金山，是只属于你的金山。

这就是你的金山。

终章

风从山谷里吹上来，像是这座山在呼吸。矿洞的正对面是一处更高的悬崖，雾气从下面翻涌上来，白茫茫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石磊已经等不及了。休息片刻后就第一个冲进了洞里，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乱舞。林逸和孟朝阳也紧随其后。你跟在他们后面。

山洞比记忆中更深。手电筒的光照在遍地的乱石堆上。这都是些普通的石头——粗糙，冰冷，没有一丝金色。毫无特别之处。

“黄金在哪？”石磊的声音在洞里回荡。

“你他妈的骗我们！”林逸怒吼道。

“还要等，太阳还没开始落山。金山还没出现。”你说。

"等你妈！"孟朝阳冲过来一把抓住你的领子，把你顶在了石壁上，"这里根本他妈的没有金子！只是些破石头！"

"再等一个小时。"你异常平静，"等最后的夕阳照到山上，金山就会出现。"

他盯着你看了很久，像在判断你是否在撒谎。他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但眼神像是要杀人："一个小时后要是没有，我他妈就在这废了你。"

你们退出了山洞。你们坐在洞口，开始了等待。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什么都不做，只是坐着，看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你很熟悉——在宿舍里等他们开始睡觉，在看守所外等着见父亲，在垃圾站等着一根又一根的烟燃尽。大多数人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在等待着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转机。

“这他妈也太扯了，在夕阳下石头会变成金子？”石磊骂骂咧咧的说到。

“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金山。”

“你最好祈祷金子会出现，” 孟朝阳点了根烟，“不然你就完了。”

五点时，太阳开始西斜，整个世界都被都染成了橙红色。气温在下降，你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但黄金还没有出现。

孟朝阳突然走到悬崖边，背对着你们，解开了裤子。

“操，白来一趟。我居然会相信你这种废物的话。”他朝下啐了一口痰。

直到现在你都没有直视过那个悬崖，你不敢望向那个方向。这个悬崖曾把你的世界摔成了碎末，它是金山破碎的见证者。但它也是金山的重铸者。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你感受到了金山和你心跳的共鸣，两者是如此的契合。那一刻你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从山里升起，从记忆里苏醒，如洪水般奔涌在你的身体里。原来金山的力量一直都存在于你的心中。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你爸就是活该。”他突然说。

“我知道他活该。”

他楞了一下，回过头：“你说什么？”

“活该的人还有很多。”

“你什么意思？”

“马上你就知道了。”

你冲了过去。

孟朝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失去了平衡。他拼命的想抓住点什么，但只抓到了空气。

“操——”声音消失在了云雾里。

石磊和林逸都楞住了。

“你...你他妈的疯了吗？” 石磊第一个反应过来，抄起工兵铲冲向你。

铁铲砸在你的头上。疼痛像闪电般划过你的全身，世界也开始旋转起来。但同时，那股力量变得更强了。

你咆哮着站了起来，扑向石磊。工兵铲猛烈的打在你的身上，一下又一下，可你没有退缩。你死死的抱住石磊的腰，疯狂的向前冲去。石磊终于在不断的后退中失去了平衡，重重的倒在了地上。他摔倒时左腿膝盖撞上了地上的一大石头，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工兵铲也飞了出去，落在了林逸脚下。

林逸还楞在原地，他看了看你，看了看石磊，又看了看地上的工兵铲。这一秒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他突然发疯般的大叫了起来，转身朝着森林跑去。

你没管他，弯腰捡起了脚边的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比你想象中重很多。

当你把它举过头顶时，林逸已经大叫着跑进了森林。他的运动鞋掉了一只，但他并没有丝毫要折返回来的意思。随着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越来越远，像是某种动物在逃命。这块石头上有许多天然形成的裂纹，其中有一道白色的裂纹把石头均匀的分成了两半。你的生活也是从这样的一道裂缝开始崩塌的，一点一点，直到再也无法修补。

石磊在几米外呻吟着，他试图爬起来但他的左腿好像断了。在看见石头的那一刹那，他的瞳孔急剧的收缩了，像被针扎了一下。那双在平时充满了轻蔑的眼睛在此时此刻只充满了恐惧，当你朝他慢慢靠近时，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泪光。他脸色煞白，汗水一颗又一颗的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还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后只呻吟着发出了耳语一般的一句话：“别...求你了...别这样。”你越来越近，血顺着脸颊流到了你的嘴里，咸咸的。你把眼睛闭上了，然后一下又一下地砸了下去。

你已经数不清自己砸了多少下。最开始还有哀嚎，最后只剩下了石头和骨头碰撞的声音，闷闷的，像在敲一面湿润的鼓。你一直砸到手已经完全麻木，再也发不出一点力时，才把手中的石头放了下来。石磊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生命在不知何时已悄然从他的身体里流逝了。血已经渗进了石头上的每一道裂纹，它们流淌到远端变成了暗黑色。

就在这时，夕阳已悄然登陆了金山。无数的金光倾泻而下，整座山都被点亮了。夕阳下的金山美丽得令人窒息。

但是金山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所有的希望都是你们自己编织的谎言。

*你想起了和刘畅登上金山的那天，夕阳也是这样的美。到处都是金光，只是没有奇迹出现。你一遍又一遍的在矿洞中翻找着，但石头还是石头，你们还是你们，没有半点的变化。金山是假的，假得就像你活了二十一年的人生。

不知何时，刘畅已经悄悄的去到了悬崖边上，对着漫天的金光缓缓地张开了他的双臂。在刘畅跳下去的那一刻，你并没有太过震惊。你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处那美丽的夕阳。刘畅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被风带走，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看不见的地方。那么轻，那么安静，彷佛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不切实际的美好只能放在心中，一旦靠近就会破碎。*

半晌后，你绝望的大叫了起来。那种叫声撕裂了喉咙，撕裂了你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幻想。你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在这一刻爆炸成了一片黑色的森林，在你的脑海里疯狂生长。

四周静悄悄的。金山还在这，它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那么美丽而残酷。

你的手里还紧紧的握着那颗沾满了鲜血的石头。

这块石头正在发生变化。

那些已经干涸的黑色血液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慢慢渗进石头的纹理之中。而那些被血浸透的地方，开始泛出金黄的光泽。

那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真正的黄金。

诗两首

1.一瞥

我想让双眼
展露冰霜
迸发雷电
有撒旦的邪恶和海德的病态
德古拉的残忍、弗兰肯斯坦的疯狂

我想让双眼
比那奸诈的毒蛇更冰冷
比那食尸的秃鹫更麻木
比那傲慢的独狼更孤寂
比那黑暗的渡鸦更恐怖

只需一瞥
就令人汗毛竖立、脊背发凉！

2.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很短
有被抛弃的狗
有昨天的朋友
有发疯的女人
撞轮胎的汽车
和那旧物市场
回家的路很长
有他们的冷眼
和远去的梦想

Scroll

↓

PORTFOLIO